2025-07-24
方正大厦四层,一个小型会议室里,坐着一群关心字体的人。没有铺张的灯光和布景,这场小型发布会以一款专业字体为核心展开——方正潘虎包装体发布。
这款字体的诞生,源于包装设计中反复出现的一些共性问题。长期以来,包装行业在信息排版上面临诸多实际困难。产品和包装设计师潘虎在现场总结了三大痛点:一是国家标准要求的1.8mm最小字号与有限排版空间之间的矛盾;二是字体压缩后导致的结构失衡;三是中英文高度不一致带来的反复调试。这些问题看似细节,实则直接影响设计效率与信息传达的准确性。为应对这些痛点,潘虎携手方正团队,打造出一款深度定制、系统化的专业字体。
本次站酷对话三位主创:产品和包装设计师潘虎、方正字库设计总监汪文,以及方正字库高级字体设计师何诗旸,共同回顾这款字体的开发过程,并探讨它对行业可能带来的改变。 站酷:方正潘虎包装体在今天发布,这款字体的合作契机是什么? 潘虎:这个想法由来已久,只是之前大家没太重视。我们在包装设计时遇到很多痛点,也尝试过各种解决方法。和汪文老师聊过后,我们一拍即合。他从行业角度开发,我则是为了解决自身需求。不能再用低效方式耗时间,效率对我来说非常重要。 所以我们都觉得这件事很重要,想尽快推进。每次Demo版出来我都会关注,特别想知道字体是否能解决我的问题。这次合作是方正专业性和我们需求的完美结合,也符合商业基本原则。 产品和包装设计师潘虎 汪文:方正很早就关注这个问题。大约在2013年,我和销售团队走访了北京几家印刷公司,考察了字体在不同包装材质上的印刷效果,当时就是为了解决包装用字的问题。 后来,有两家企业明确提出了需求:他们内部设计师在排版包装说明文字时遇到困难。包装排版必须合规,中英文文字要拆开调整到同样大小,再整体排版,过程既耗时又不便。 我们从去年10月开始预研,今年1月与潘虎达成共识,建立了联合开发机制,至今已进行了近半年的合作。 站酷:双方在合作的时候有没有什么特别深刻的碰撞? 潘虎:我很清楚这生意不好做,原因是我们的使用者是设计师,这个群体多少都有些“强迫症”。我跟汪文老师聊过,得有心理准备,产品未来必然要不断迭代和完善。 我也跟一些设计师交流过,大家反馈一致:那些“坑”谁都踩过,根本躲不开。既然是所有人都会遇到的共性问题,为什么不直接解决?哪怕没有别的收获,至少自己用着方便。这件事不容易,客户个个都是细节控。 我常说,我们做的事看似是包装上的鸡毛蒜皮,但恰恰反映了老百姓的生活方式和品质感。不得不承认,目前整体水平还不高。我觉得这套字体的开发,是一个起点,是我们在字体未来方向上的实在尝试,也是对这个垂直行业产品的深入探索。 方正字库设计总监汪文 汪文:一开始我们就建立了沟通机制,基本每月召开一次会议,协调双方需求。同时不断更新项目进度。随着设计生产推进,外部需求不断增加,越来越多企业提出相关问题。此前我们有一款替代产品“悠黑可变字体”,虽然解决了宽窄问题,但中英文字高差依然存在。大家都希望我们能尽快攻克这一难题。 我们在抢时间推进,约一个半月前推出了Demo版,交由潘虎设计实验室试用并收集反馈。目前持续优化中文、西文及符号设计。潘老师还建议加入包装专用符号,我们也在陆续扩充字库。整个过程就是一个不断迭代、完善的开发过程。 站酷:这款字体的一个核心特征体现在哪里?它是如何体现为包装场景量身定制的? 汪文:首先必须合规,这解决了核心问题一:中西文高度对齐。 其次要节省空间,所以我们做了关键处理:将字符宽度设计成可在 50% 到 100% 之间变化,目的就是在有限空间内能排下更多字。 第三点是支持多语种,这直接服务于未来商品的出海需求。 第四点是智能插件。它大大简化了录入流程——因为我们的录入方式不同于西方键盘布局。这个插件让你直接点选所需字母(少量点选就够用),避免了来回切换输入法的麻烦。 更重要的是,插件集成了多种功能:不仅能调用字母、各种符号、不同语种,还能直接生成条码和二维码。所有这些,核心就是提升效率。 所以总结来看,这不仅是一套字体设计,更融合了实用“黑科技”,目标就是让大家用得方便、用得高效。 何诗旸:在多语言支持上,我们这次特别关键的一点是高度关注每种语言的字形是否与Unicode中标明的常规形态有差异,因为很多国家对字形有独特偏好,同一个字符在不同国家可能呈现不同样子。比如希腊语有大写字母连写时所有音调符号(Tones)必须消失的语法规则,西里尔文(如保加利亚语)、拉丁文(如罗马尼亚语)或加泰罗尼亚语等语言也存在各自的特定字形要求。 那么如何在字体中准确体现这些本地化需求?我们的解决方案是通过预设的语言特性。我们深知设计师不可能懂所有语言,因此当用户调用我们为特定语言写好的特性输出文本时,字体就能自动呈现为当地人熟悉且认为正确的形态。多语种设计对我们而言,远不止是扩充字符集,更意味着确保基础字形正确、精确实现必要的区域性替换字形,最终让文本以符合目标区域习惯的样子展现。 潘虎:大方向上是最大程度降低用户的视觉压力,和最大程度的降低用户的理解。从功能性的角度,它对于中国企业出海的意义是值得研究的事情。中国企业进行出海的时候肯定要考虑合规,合规只是底线,那能不能更好认这也非常重要。 瑞幸的副总裁申跃跟我说了一个非常有意思的事情,他说我们的背板上产品名称的排版,他觉得特别的匀称,这其实就是我们在做的工作,是要让人视觉感非常舒适的。 汪文:在字体设计的细节上我们有一些争论。比如潘虎老师偏好使用单层的 g。而诗旸则坚持用双层(带两个圈) g。因为在西方市场,双层g形状更复杂独特,反而是更容易辨认的。但潘虎老师支持单层g的意见,是基于中国市场的习惯——像“毫克”、“克”这些常用词,中国人从小写字就是写单层g的。 有一些国家,包括某些公司它就认这个单层g,可能如果你不用那个单层g,它的法规不通,所以就是在这方面我们有一些小变动意见,最后听从了潘虎的意见,在中国可能单层g是默认的。 潘虎:我们之前其实也研究过这件事,查阅了相关法规,像律师一样逐条抠字眼,确实没有明确规定必须用哪种形式的“g”。但为什么最后还是这样定了?因为我们在实际交流中发现,很多用户的法规部门会对字体形式提出异议。 我和汪老师讨论过,关键还是看使用概率——到底是用单层“g”的人多,还是双层“g”的人多。毕竟这是一个大货产品,在这种规模下,任何小改动都可能带来不小的成本影响。 所以,就像我之前说的,我们要最大程度地降低用户的理解成本、视觉压力,以及产品风险。这其中包含的是一种风险观。最终我们选择单层“g”,正是综合了这些实际考量之后的决策。 站酷:这款字体如何平衡设计师对效率与美感的追求? 潘虎:最核心的想法,也是研发的初衷很简单:能否大幅提升效率,减少以往耗费的大量时间?比如从整段中文中单独挑出英文和数字,既费力又容易出错。 举个例子,一个零食产品的包装背标通常要经过十次以上的审核,设计师审核至少三遍以上,工作量巨大。所以我们想做一个工具,一键生成合规文本,缩减审核流程,节省大量人工成本。未来甚至可能引入AI智能审校。技术是解放设计师时间和精力的关键,让他们能把更多创造力投入到创意上,而不是重复劳动。 方正字库高级字体设计师何诗旸 何诗旸:潘虎老师负责的是确保这个字在行业中的实用性,我们的任务除了回应这个需求之外,也有责任去把这个字做得好看,在美学上负责,让设计师不用担心这个字不好看。功能上,在这样一个狭小空间内,很多平面设计师的排字能力可能并不是很强,但是如果用了这个字体的话,他可以省掉很多选字体、改宽度、改西文的时间。 站酷:这款字体在不同的包装类型中的适配性是如何做的?比如化妆品、食品等的包装上是不是有差异? 汪文:这次我们特意将字重划分得更细,核心目的是实现更好的视觉平衡。字体设计以1000为单位制作,差1%相当于一个字重档位。主要是因应用场景不同:有白底黑字,也有色底反白字。反白字因油墨铺展,实际字形看起来更细,因此需设计得略粗;白底黑字则较为清晰,字形显得更细腻。这是潘虎老师提出的重要经验。 为补偿物理差异,反白字对应字重设计得稍粗,白底黑字保持标准字重。因此,我们采用更细的字重级别,使相邻档位视觉差异极小。这样设计师在不同场景间切换字重时,视觉体验更加平滑统一。 何诗旸:我们在设计时预留了充分的微调空间,包括支持可变字体。这对排版师非常实用,尤其是在解决“孤字”和“孤行”问题。如果使用可变字体技术,这个问题就好解决多了。设计师可以直接微调段落中字体的宽度,而不是被迫去修改无法更改的文本内容本身。差一点就能避免孤行时,把那个“关键”段落稍微做窄一点,问题就迎刃而解了。 在设计上,以p为例,当时模拟的是我们办公室的打印机效果。我发现如果下半部分做得太细,它就会变得像希腊字母ρ。这在包装上就出大问题了,因为 ρ 代表密度(density),所以必须避免这种混淆。解决方案是把字母起笔位置的部分做得稍微饱满、明确地“弯过来”一点,强化这个转折处的特征。 这样才能确保它是一个完整、清晰可辨的部件。 另外,I和L这次设计我没有采用更激进的处理方式,虽然我字体库里有那种样式。但我的考量是,在基线附近增加识别特征,其提升阅读效率的效果,不如在字母顶部区域增加特征来得显著。 潘虎:这种对细节的严格追求,在我们的行业中十分常见,比如插画设计。并非画面越细致越好,而是需要结合材料特性、油墨性质以及印刷工艺等多方面因素来综合考虑。 为什么我们能够制作出比别人更精致的插图?有些人不清楚其中原因,甚至出现了模仿但无法达到同样精细度的情况。关键在于,我们深入研究了烫印版与纸张之间的关系。线条越细,越接近临界点,可能出现断裂现象。因为线条实际上是由虚线组成的,细化到一定程度必然断开。内空的大小也需要严格控制,才能避免印刷模糊。 以铜版纸为例,使用最优质的电雕板进行烫印时,最细线条不得低于0.08毫米;普通电雕板则要求线条在0.1至0.12毫米之间。常规印刷的最细线条宽度应控制在0.06至0.07毫米,以确保线条不断裂。内空部分一般不得小于0.1毫米。遵循这些技术参数制作的作品,可以称为“灵魂的焕发”。类似于点对点显示技术所达到的极致清晰度,插画师应依据此标准进行创作,确保作品符合工艺要求。 此外,油墨膨胀效应也需充分考虑,即便是极小的用量也会影响最终效果。因此,作品必须保持最高的清晰度、精细度与视觉效果,确保整体质感与表现力。 站酷:这款字体的设计是一个什么流程? 汪文:方正在中文设计上有一定基础,也有产品积累。但目前为这个项目专门定制50% 宽度,确实是我们最大的障碍,已经历过数次调整。之前我们有一个60%的版本,将其压缩到50%后,纵向笔画会变细。因此我们又做了扩充处理,所有纵向笔画都向外加粗了4线,然后再进行调校。 同时更大的难点在于从Regular到Medium字重的调整。Medium比原字重更粗,导致内白空间减少。这也是一个尚未完全解决的调校难点。 传统制作流程通常是先做400到500字的基础字,再根据其笔画和结构扩充至全字库。但潘虎包装字体项目没有完全采用此流程,因为我们有之前的积累,可以在原有字形基础上修改细节,使其适应极限窄度和印刷要求。 何诗旸:方正在西文字体方面,自有版权的积累并不多。因此,很多细分产品需要从头开始设计。尤其是中文字体产品配套的西文部分,以及像当前这样的无衬线产品,每一款都是一个从头到尾的完整过程。 对于拉丁字体,如果想设计出有新意、生命周期长且不落窠臼的产品,难度确实很大。因此,我在设计时对自己的要求是:字体既要好用,又必须足够新颖。记得之前有前辈对我说,做设计要追求distinct。如果设计师从一开始就坚持做非常distinct的设计,就不会有人再邀请你做无聊的东西。 观察许多包装后,我发现包装中很多成分在外语中的有时会很长。这些长单词出现时,我们惯用的信息设计字体,经实验证明,可能无法让用户舒适地阅读,用户需要逐个捋清单词才能读出来。 我们在设计时,需要思考如何为这种特定场景创造新字体。它需要较小的行距,需要适应较窄的空间,因此字形应尽量紧凑。同时,为了确保识别性,要强化每个字母的特征,增大用户通过外轮廓识别的能力。基于此,我们将一些字母设计得更独特,同时保持整体系统性。通过这种方式构建系统后,就要进行“压力测试”:作为一款新字体,我们需要用字母本身去验证。为此,我们会动用关系寻找读者、使用者和熟悉该语言的人,提供熟悉与不熟悉的文本,评估阅读效率,特别是针对长单词。 站酷:在发布会上提到了会推出30个品牌联合开发计划,对这 30 个品牌有什么样的要求? 汪文:希望是包装行业内的,最好就是我们的直接用户,因为他可以直接用到这款字,然后能够反馈到更有效的信息,无论是正面的还是负面,其实都是我们需要吸收的。 潘虎:汪老师刚才提到的一些观点,我认为其实说的是“应用范畴”的问题。设计的产量必须要大,才能产生更广泛的影响力,也才能收集到更多真实的反馈。毕竟我们还要不断迭代。换句话说,设计绝不是设计师关起门来自我欣赏,那是没有意义的。 我一直在想一个词,叫“设计普惠”,设计是为了造福更多人,这样整个行业才会更有意思、更健康。我觉得未来的一个重要标准,就是设计必须具备广泛的应用能力。就像我刚才说的,“把基座往上抬”,哪怕我们的力量微小,但如果能让它抬高哪怕一点点,那就是有价值的。 站酷:这款字体下一步的发展是什么? 潘虎:这套字体本质上是一个非常垂直类的产品,它是专门面向“产品包装”场景的。那我认为,未来还可以在趋势研究方面挖得更深一些,比如我们可以一起关注产品配料表在法规或市场层面的变化。 我常说,设计师其实很像律师,你必须读懂、理解“法”,否则没法工作。我们必须清楚地理解什么是法律法规的底线,什么又是留给设计师的发挥空间。 我曾用一个比喻形容这个关系:如果规定放宽一厘米,设计空间就能扩展一米。反之,如果规定被“过度解读”,一层一层加码,那设计的自由度就会被极大压缩。所以,正确理解规定,避免不必要的“加码”,这是设计走向专业化必须解决的问题。 更进一步,其实规定本身也是在不断变化的,它会根据消费需求和市场痛点进行调整。使用端的反馈其实也可能反过来推动规定的调整。 字体所服务的,不只是视觉美感,更是信息传达的效率与清晰度,它与规定、用户体验、甚至行业规范是息息相关的。这也让我在想,未来是不是可以更细致地拓展字体的使用场景。 汪文:已经有设计师反馈中文的问题,所以后面我们主要的任务是改中文,把内白的问题进一步优化解决。另外就是扩大字符集的工作,要增加到28000字。 何诗旸:可能更多是关注这个字体的字符集问题。特别是结合我们的客户、以及中国企业所触达的国家,去检查我们当前的字符集,是否真正支持这些地区的语言。很多企业其实是国家级的重要企业,他们本身也具备很强的外向属性。在出海过程中,常常会触达一些比较小众的国家,当地可能使用的是一种非常小语种的文字。但如果我们这套字体无法支持,那其实就是我们工作上的一个缺失。 所以接下来,我的第一步是先从中国周边的邻国入手,看看哪些语言是可以在短时间内扩展和添加的。与此同时,我们也会整理客户反馈,了解他们真正需要支持哪些语言。然后我们再对照现有的语言支持列表,逐一检查是否覆盖。如果还不支持,我会去想办法,看看如何补充进去。 站酷:这款字体的一个行业的意义是什么,它是不是能够带动包装字体的标准化? 潘虎:首先要承认产品的有限性。这次工作客观来看,是在提升效率的同时,尝试提供一种既符合国标又更美观的方案。把它当作国家标准并不现实,反而可能成为多样性的障碍。 效率提升是主体,而这次方案可能只是设计师众多选择中效率最高的一个,也是对未来多样化字体设计的验证。如何做到“合规”“美观”,是我们讨论的核心。合规、美观、有效、大卖,这些看似矛盾的要求,是设计师一直追求的平衡。我常说,创作工作有趣但不完美,关键是投入和享受过程。 另外,我觉得包装设计师从业者太少了。九成以上平面设计师无法直接做包装设计,因为这需要全新学习,涉及市场、材料和技术等知识,必须转型才能胜任。现在的问题不是从业人员多,而是太少了。每个人都与包装设计息息相关,但真正专业认真对待的设计师太少,大多数厂家随意应付。 同时,我们观察到西方国家在这方面更加严谨。这给我们敲响警钟,只有更加专业负责,才能赢得用户信任。 汪文:标准化,可能是我们未来的一个目标,但目前还只能说是“目标”,还需要持续不断地努力。因为无论是想成为行业标准,还是国家标准,都不是一蹴而就的,它需要很多环节的支撑,比如行业协会的认可,甚至包括国家层面的质量监督部门的认证。 何诗旸:成为一个标准是件非常严肃且需要谨慎对待的事情。标准一旦确定下来,意味着它要造福所有人,就像大家可以在同一棵苹果树下乘凉一样。但如果这个标准一旦出现偏差,后续的修改成本和带来的问题可能是无穷无尽的。 然而,如果我们把这款字体直接定位为“国标字体”,反而会带来风险——可能会限制标准的灵活性,阻碍更多创新和创意去满足不同需求。 作为行业从业者,我认为这不是一个健康的趋势。我们更期待的标准是,比如在字体的规格、尺寸上设定合理限制,但对于字体风格和实现方式则保持开放和包容。这样的标准,才更具有建设性,能够促进行业的健康发展。
晴空一鹤排云上